吴宇森的“江湖再见”

有没有人，会亲手砸掉自己的招牌？

Sir觉得，但凡一个功成名就的导演都不会干这样的事，就像姜文不会翻拍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，杜琪峰也不会再拍一遍《枪火》。

但这事，吴宇森就干了——

前几天，吴宇森执导的新片《喋血双雄》上线，时隔35年后，他把自己在好莱坞最出名的作品，重拍了一遍。

为什么？

是在35年后，忽然想起要去修补当年拍摄时，留下的瑕疵？

不幸的是，并非如此。

因为这部自我翻拍的作品告诉我们的，不是78岁的吴宇森依旧宝刀未老。

而是，一次对于时光不再的唏嘘——

喋血双雄

The Killer

虽然，这是翻拍曾经最具有代表性的港片《喋血双雄》。

可，国外的观众却不怎么买账。

IMDb，5.7。

烂番茄，更是影评人、观众两边都没讨好，一个不及格分数。

要知道，在港版的《喋血双雄》上映后的第十年，美国《时代周刊》就将它列入了20世纪亚洲十大影片之一。

当年，在烂番茄里，港版更是高分佳作。

所以，这并不是“橘生淮南则为橘，生于淮北则为枳”。

而是这一次的翻新，更像是一个“丐版”的精装修。

金玉其外，败絮其中。

新版的《喋血双雄》将原本故事里的阿庄（周润发饰）与心心相惜的李鹰（李修贤饰）之间的兄弟情，直接改成了女杀手与男警察之间的法式浪漫。

表面来看，确实是一次硬件的升级——

拍摄地，变高级了。

移步换景之中，就是巴黎铁塔、塞纳河畔、左岸咖啡，仿佛是在周杰伦的《告白气球》MV里。

拍摄镜头，变高级了。

吴宇森式的教堂灯光与画面色彩。

吴宇森式长凳与鸽子。

虽然换汤不换药，但，比当年清晰度上去了许多。

拍摄内容，也高级了。

性转版的杀手Zee（娜塔莉·伊曼纽尔饰）进入毒贩房间里，不再是像阿庄那样，拿枪就胡乱扫射。

而是，极尽突显女性之姿。

在跳舞时，一边诱惑着毒贩的眼神。

一边又从身后的套装里，抽出了一把隐藏其中的武士刀。

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。

一击命中，狠如蛇蝎。

当然，打斗过程中的吴宇森式的慢镜头也必不可少。

把毒贩的脑袋磕上桌面，反弹起来的枪，又落入手中。

一套操作下来，行云流水。

尤其是下面这个镜头——

在救下盲女歌手时，一张轮椅出现在镜头前。

接着，一个经典慢镜头——枪手在地上滑过，并稳、准、狠射出子弹。

很帅。

让人梦回吴宇森的黄金时代。

是的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吴宇森在拍动作戏上，着实有两把刷子。

可，看着香港电影长大的这一代观众里，这些动作太老，也太烂熟于心了。

它几乎就像是你闭着眼睛都能搓出一套ABBA的《街霸》大招。

甚至，因为耍帅，而有了做作之嫌。

比如这个镜头。

先是被暗杀的人，突然吃痛，然后一个镜头的移轴，从侧面发现是刺杀者伪装服务员，将手枪暗藏托盘之下。

看似，好巧妙的隐藏。

但，如此的高度，就不怕有人从正面看见吗？

或是，在杀手与警察携手消灭敌人后。

一个蓦然回首，确认眼神的点头。

严肃没有，搞笑有余。

这种桥段放在30年前，都觉得老套。

那我为什么现在要花2个多小时，吃这样一碗炒饭呢。

所以《喋血双雄》真正让影迷失望的是什么？

对于Sir来说。

最重要的，是吴宇森将一个本来很复杂的故事，简化成了一个Happy Ending的俗套。

杀手救下了盲女，盲女在激战中视力恢复。

警察沉冤昭雪，并告诉杀手，你当下的未来，是得以重生。

看似是一个好莱坞大团圆式的结局，却避重就轻了之前港版《喋血双雄》里的厚重与人物矛盾。

在吴宇森的设定中，他希望营造一种“英雄式流血动作电影”风格，所以，表面上帅、画面好看，只不过是他的动作美学。

但，如何去解释“英雄式”——就要去看他人物形象的复杂性。

在港版《喋血双雄》里。

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界定是模糊的。

杀手阿庄在开枪时，误伤歌女眼睛，定义为“坏”；

而后，他对盲女的愧疚，或是在下一场枪战里，不顾自己危险救小孩，为“好”；

在李警察身上，警察的正义感，让他开局便是一个好人身份。

但在公交车上，开枪杀死毒贩，而吓死了一名患有心脏病的市民。

此时，又成为了“坏人”。

之后更是摆脱了其警察的天职。

因为兄弟情，而怒杀已经投降的毒贩boss。

这个电影里，没有谁是完全的好人、坏人。

只有复杂的人性，与兄弟情义之间的选择。

曾经跟阿庄拍档的冯刚，也有一场关于兄弟反目的精彩对手戏。

也属于这部电影的点睛之作——

也是吴宇森想去用这部电影讨论关于背叛、原谅、兄弟情的核心。

一开始，冯刚假借送钱的名义，被幕后老板指示，除掉阿庄。

当他起了杀心，拿起阿庄放在桌上、用来指着自己的手枪，扣动扳机，却发现枪里没有子弹。

这是第一重，兄弟的信念崩塌。

阿庄先是非常无奈地笑了出来，接着，又愤怒地展开自己手里的子弹。

他恨自己老友不相信自己。

△周润发这一段情绪推进真的非常精准

当阿庄射杀了前来杀死自己的杀手时。

用留有最后一颗子弹的手枪，指着昔日好友，逼问他到底是谁要杀他时。

冯刚还是不信。

你真的还有一颗子弹？

阿庄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对昔日好友的情义——

手枪退膛，最后一颗子弹出现。

在这两番试探与猜忌之下。

这才终于将吴宇森想要构建的英雄式江湖成型。

而，在电影里，两个人物就算是曾经有裂痕，还是做出“怀旧”选择。

从而，烘托出电影设定在这个利益为先的世界里，这种逆时代而行的、看似不合时宜的、笨拙的兄弟情，成为最难得的感情。

而很可惜的是。

在新《喋血双雄》里，女杀手的故事中，并没有看到在人性中艰难的抉择。

她也并没有经历过背叛与原谅。

甚至，她与警察之间产生的缔结关系，是因为她是警察的救命恩人。

在新版里，也有两个人互相拿枪指着对方的镜头。

可剑拔弩张的紧张感，减弱了。

更多像是一种法兰西式的调情。

这怎不让喜欢《喋血双雄》的影迷，心寒呢。

是不是应该问一句，廉颇老矣，尚能饭否呢？

似乎，我们又不太忍心，去真的批评他。

毕竟，他是在香港电影行业里获得成就，并前往好莱坞吃螃蟹的第一人，他在我们的记忆里，也留下了太多的经典画面。

我们还记得《英雄本色》里，小马哥用美钞点烟的潇洒。

也记得《喋血双雄》里，激动人心的教堂枪战。

更记得《辣手神探》里那场经典的医院火拼，《喋血街头》梁朝伟用枪指向好兄弟张学友的头，《纵横四海》里周润发坐着轮椅与钟楚红共舞，《英雄本色2》狄龙周润发石天翻身越过围墙去复仇……

他几乎就是我们青春荷尔蒙的代名词。

责骂这样风格的电影，总让Sir有一种错觉，认为是在背叛自己的青春。

但现实中。

2008年回归了华语片之后的吴宇森，却一直雷声大，雨点小，在《赤壁》、《太平轮》、《追捕》，全部滑铁卢。

是吴宇森不思进取吗？

倒也未必。

比如说，去年他的那部《静夜厮杀》，他也会在其中尝试新鲜的拍摄方法，全片没有台词，只靠动作说话。

只是结果不如人意。

投资虽不超3000万，但票房只有1100万美元，连成本的一半都不到。

所以，吴宇森到底怎么了？

Sir只能说。

对于当下的吴宇森，“电影能带来什么”早已变得不重要，自己能做什么，或者能让自己“想起些什么”，可能更加重要。

相比于制作一部作品。

拍电影的过程，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怀念。

为什么？

首先，当然是因为吴宇森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。

很多时候他也无能为力。

2011年，他在筹备《太平轮》时，被检查出来中期淋巴癌，在反复的手术、化疗之后，他正式进组拍摄时，又状况不断——

危险的事，到底发生了。《太平轮》在上海车墩影视基地拍摄中，有次拍摄“码头离别”的大场面，吴宇森和几个摄影师讲拍摄，来来回回跑，一不小心绊到地上的电缆，整个人摔倒地上，头破血流。现场的人都慌了，赶紧把导演送医。

——南方都市报《吴宇森与“太平轮”六年生死共渡》

2017年，他拍摄《追捕》，又把腰给扭伤了，所以采访时，他是坐着轮椅出现的，而因为熬夜，眼睛见光就会流泪——

眼前这位，真的就像周遭最普通的老人一样——他的头发是灰白的，却因为很稀很短，看上去不那么白；他的双鬓爬满了老年斑，深深浅浅，不知道哪一块是哪一年长出来的。

——《从影50周年始终心存情怀导演吴宇森：但因侠士念江湖》

这样的身体状况，导致前些年香港导演合作拍摄《八部半》，徐克、许鞍华、洪金宝纷纷上马，就连比吴宇森年纪大的袁和平也拍了一段爷孙故事。

可吴宇森却最终无法拍摄自己原定的内容。

《八部半》也就变成了《七人乐队》。

△ 拍摄新版《喋血双雄》时的现场花絮

其次，更重要的或许是，作为一个“老人”，他一直沉迷着自己喜欢的东西、时代之中。

他喜欢高仓健，认为自己翻拍《追捕》，就是为偶像致敬。

他喜欢法国、法国电影。

在《纵横四海》，他将拍摄地搬到了法国巴黎，新版《喋血》里，直接是发故事放在了法国警察与法国杀手身上。

他还喜欢法国电影导演让·皮埃尔·梅尔维尔，受梅尔维尔的《独行杀手》影响，电影里救了杀手的女歌手，在《喋血双雄》里，成为了叶倩文的那个角色。

他也喜欢《喋血双雄》，他也是爱护自己的作品的。

2007年，《喋血双雄》翻拍项目开始，由韩国导演李宰汉执导，由郑雨盛担任主演。

但在2015年，吴宇森谈到此事时，称李宰汉开发了这个项目一段时间，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别的项目。

最后，还是吴宇森再接手了“半途而废”的项目，在2022年开始拍摄。

没错。

他是一个会为自己喜欢的东西，而坚持得很久很久的人。

只是可惜。

他所坚持的那些江湖、庙堂，在大时代的潮流下，越发节节败退。

正如在《喋血双雄》里。

象征着信仰的圣母塑像被打破时，也意味着，这些英雄们即将要面临注定的悲剧，与蛮荒的时代。

的确。

现在来看，吴宇森的方法可能是“老派”，甚至老套了。

尤其是新版《喋血双雄》。

如果换做其他人，我们肯定会骂他炒冷饭、吃老本，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翻拍上。

可这是吴宇森啊。

对于一个78岁著名导演，如今拍了一部只在流媒体上映的“网大”，我们确实不忍心过多地去苛责他。

毕竟。

在这样的时代，他的接连失利，也就意味着他能够拍摄下一部作品的机会，已经越来越小了。

小到每一部，都可能成为最后一部。

既然如此。

那么，我们不妨以《喋血双雄》里的一句台词作结吧。

说的是吴宇森。

但也是每一个念旧的我们，无奈的独白——

这个世界变了

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

因为我们太念旧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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